乡村的喧嚣与城市的失语
他们把城市弄得“千城一面”,却反过来要求乡村保持“乡村性”。
乡村振兴局大门👆,门内👇
去年五四,演员何冰在《后浪》的演讲中说:
我看着你们,满怀羡慕,人类积攒了几千年的财富,所有的知识、见识、智慧和艺术,像是专门为你们准备的礼物。科技繁荣、文化繁茂、城市繁华,现代文明的成果被层层打开,可以尽情地享用。
视频画面中,青年们在城市里穿梭、在异国旅行、在电竞场欢呼、在天台跳宅舞。
后浪奔涌在城市,而乡村在失语。
城市理所当然是现代文明生长的地方。资本、权力与知识的集聚,使商品与服务以极高的密度铺展,人们只需下楼或者点点手机,即可触摸到人类文明积攒了几千年的成果。
快速的交通,霓虹的广告牌,布满外文符号的店铺,商场里的匆匆人流与背景音乐,塑造着关于城市的意象。人声、电子音、机械声构成了相对乡村分贝更高的底噪,宣示着城市的骄傲与霸道。似乎,喧嚣是城市的对应物。
然而,车水马龙的背后蕴含着深切的单薄与失语。
友人KY在北京、广州、南京的街头,体会到的是差不多的城市。一样形状的透水砖,一样的梧桐树,一样面色的行人,一样衬托着蓝天的玻璃幕墙,以缓和建筑对空间的压迫感。于是,他选择在酒店的房间里看吃播。偶尔有种感觉,对于城市特定区域的场景,存在记忆上的换景与交错,在北京街头见到的游人,同样在南京出现。于是,就有了段子描述的那样:
在中国,几乎每个城市,都有一条街,人山人海,全是游客,打着老街的名号,以文艺的名义,千篇一律地卖着从义乌批发来的工艺品,卖着臭豆腐烤鱿鱼和奶茶。这条街在北京叫作南锣鼓巷,在上海叫田子坊,在杭州叫河坊街,在黄山叫屯溪老街,在南京叫夫子庙,在扬州叫东关街,在成都叫宽窄巷子,在厦门叫鼓浪屿,在武汉叫户部巷,在西安叫回民街,在重庆叫磁器口,在桂林那条街叫西街,在青岛叫劈柴院,在天津叫古文化街,在长沙叫火宫殿,在拉萨叫八角街,在丽江叫做丽江古城……
城市设计者们迎合着大众的庸俗口味,他们把关于成功的野心投影在城市,构筑出巨大的钢筋水泥森林与同质化作品。走在宽窄巷子,看着挂满熊猫标志的精致小店里,营业员在有人经过时发出招揽顾客的口号,顾客走过便开始玩手机,待下一个顾客经过时再发出口号,仿佛名为“地球online”游戏里的NPC,重复着固定的动作,等待玩家上前触发进一步对话。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失语。
然后,我看见失语在更多的场所发生。地铁车厢外放的抖音里令人毛骨悚然的电子假笑与行刑者木讷的表情,以饭搭子形式构成的并肩与挽手,饭店里情侣各自对着手机的沉默。荒原在看不见的地方生长,城市的喧闹构造了泡沫般的精神繁荣,于是,小布尔乔亚们开始在livehouse、书店见面会、展会中建构自己的关于意义的积蓄。这让我想起齐泽克对中产阶级的阴阳怪气。
还有一部分成功人士,他们把“落地感”伸向了乡村。
传统的乡村是自然的、也是喧闹的。夏日的蛙声、蝉鸣,这些美好的意象,与不幸家庭的怒骂及蚊虫的嗡嗡声并存。乡村的喧闹更多地关乎生命体,有着自身的独立性与复杂性。
但是,ta正逐渐被捂住嘴巴。
我看见决策者们、规划设计者们,在他们关于乡村的规划与想象中,乡村正被去本地人格化。事情首先发生在对乡村景观的强暴上。在江南地区的乡村旅游景点与学院派的规划设计展中,出现了一样的马头墙,一样的水井,一样的为迎合游客构筑的水体与粉黛乱子草,建筑符号的贫困向乡村蔓延。在各级规划文本中,执笔者毫不避讳地用“打造”这个词作为乡村旅游的生产性动词。如同著名学者葛教授所言,“历史为现实服务”,乡村应当为城市服务。上海的乡村已经成为了第二城市(或者说城市plus),是服务城市和承载城市核心区外部功能的场所。在城乡统筹发展中,大部分是城市想统筹农村,而不是农村想统筹城市。城市中年们从光怪陆离的世界中走出,走入乡村,找寻记忆中的乡愁,然后在精心修饰过的古朴中收获消费的快乐。
接着,在靠近城市的地区,发生了知识分子与决策者的对抗。乡村旅游、现代农业,是乡村振兴关于产业兴旺要求的两个支柱,在乡村振兴慢慢向村村振兴发展时,许多村落被注入了乡村旅游与现代农业的期望。宣传走在实践之前,研报显示乡村旅游的市场为万亿级,年客流量达数十亿。自上而下的目标分解后,基础设施建设大面积铺开,于是,有学者警告说,全国农村最多只有不足5%的农村具有赚取城市人“乡愁”钱的可能。
最后,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他们把城市弄得“千城一面“,却反过来要求乡村保持“乡村性”。如友人所说,“城市的文明更像是摘花”。在厌倦了轻易可得的锦簇花团后,人们开始寻求一种超越,在短视频脉冲式的狂喜导致的注意力分配系统崩坏的时候,他们把眼光投向了支撑花朵生长的土壤。他们说,乡村应该有乡村的样子,从人口、产业、景观等维度计算”乡村性含量“;他们说,乡村的珍贵在于原真性,山水路林、曲径通幽才是村。他们带着喇叭入侵着乡村,宣示着他们对于这片空间主人式的想象与安排。却忘了,乡村应当首先是村民的乡村。
一时间我竟分不清这是知识分子对乡村的负责还是不负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