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SR-政治精英为何会阻碍技术与制度的发展

众所周知，经济增长或创新整体上是有益的。但为什么在许多情况下，政府不愿意采取促进经济增长的政策，甚至阻碍技术和制度变革呢？

论文提出了一个“政治替代效应”（Political Replacement Effect）的概念，指出政治精英可能会阻碍有利于经济发展的技术和制度变革，因为这些变革可能削弱他们的政治权力，增加他们被取代的可能性。因此，即使经济发展能够带来更大的财富，政治精英为了维持权力也可能选择阻碍这些变革。

标题: Economic Backwardness in Political Perspective

期刊: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作者:

• Daron Acemoglu：Institute Professor at MIT and an elected fellow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 the British Academy of Sciences, the Turkish Academy of Sciences,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 the Econometric Society, the European Economic Association, and the Society of Labor Economists.
• James A. Robinson：British economist and political scientist. He is currently the Reverend Dr. Richard L. Pearson Professor of Global Conflict Studies and University Professor at the Harris School of Public Policy, University of Chicago. 本文发表时Robinson教授还在Harvard。

发布时间： 28 February 2006

为什么政治精英有可能反对经济增长

政府的政策和制度塑造了经济激励机制，并通过这一渠道对经济发展产生了直接且显著的影响。那么，为什么许多社会会采取阻碍投资的政策，并维持导致经济落后的制度呢？也许，政治上有权势的群体（精英）并不赞成经济增长。但为什么呢？看起来经济增长应该能为这些群体提供更多可以攫取或征税的资源，从而增加他们的经济收益。为什么这些有权势的群体并不总是支持经济发展呢？下面回顾历史，看一看具体的案例。

19世纪工业化进程的参差

Bairoch (1982) 估计，在1830年至1913年间，世界制造业产值增长了5倍，但是各地区和国家之间非常不平衡⬇️。在同一时期，发达国家（欧洲和北美）的制造业产值增长了10倍以上，而第三世界的制造业产值则下降了。在发达国家中，也存在明显的差异：英国和美国采用新技术并迅速实现工业化，而俄罗斯、奥地利匈牙利和西班牙则落后。为什么这些国家未能采用本来可以增加收入的新技术？

⬆️表1 Panel A 显示了几个国家在不同时间点的人均工业化水平，Panel B 显示了这些国家在不同时间点的人均 GDP 水平。表格中的所有数据都是相对于英国在1900年的水平（设为100）进行标准化的。可以发现英美德法增长较大，而中国和一些国家基本停滞不前甚至倒退。

对于工业化时期不同地区的绩效差异，引发了Gerschenkron的著名论文 Economic Backwardness in Historical Perspective (1962) 。在这篇文章中，Gerschenkron意识到，各国对促进工业化所需的制度建设存在很大的努力差异，事实上，在那些落后最严重的国家，政治精英们非但没有积极推动工业化，反而在阻碍工业化。Gerschenkron写到：

… economic progress began to be viewed with great suspicion and the railroads came to be regarded, not as welcome carriers of goods and persons, but as carriers of the dreaded revolution. Then the State clearly became an obstacle to the economic development of the country.

……经济进步开始被极度怀疑，铁路不再被视为运送货物和人员的受欢迎工具，而是被看作可怕的革命的载体。于是，国家显然成为了经济发展的障碍。

因此，要理解为什么工业化在某些国家进展迅速，而在另一些国家却没有起步，这一问题与理解为什么在一些国家中，国家鼓励工业化，而在另一些国家却没有这样做密切相关。更明确地说：为什么在一些社会中，国家和政治精英不仅未能鼓励工业化，甚至还阻碍了引入对于工业化至关重要的新技术和经济制度，如有效的要素市场、产权和法律体系的建立？

政治替代效应的解释

这篇论文中，作者提出了 政治替代效应 political replacement effect，即：当政治精英担心有利于经济发展和制度前进的改革会破坏现有的体系，增加他们失去政治权力和未来收益的可能性时，他们将阻碍这些变革。

这一解释基于以下两种基本分析：

• 仅仅考虑经济收益：理论上，政治精英采取能增加产出的技术和制度变革，自身会获得更大的经济收益并且会因为使民众受益从而让自身更受欢迎。此时，政治精英会推动技术采用和制度变革；
• 考虑政治收益：经济与政治是密切相关的，经济上受益的其他群体可能会削弱精英的相对政治优势，增加精英失去权力的可能性，形成政治替代效应。此时，政治精英会在采取技术和制度变革获得收益与维持既有权力之间进行权衡，并使他们有可能阻碍变革。

作者认为需要技术和制度变革会对不同群体的政治收益产生影响。

政治替代效应的存在意味着，类似于科斯定理的逻辑（即认为所有能增加社会蛋糕的投资都会被实施）在这里并不适用。因为，没有（可信的）方式可以事后补偿那些失去权力的政治精英。

关于为什么不存在政治科斯定理，参见Acemoglu 2003年发表在Journal of Comparative Economics上的论文 Why Not a Political Coase Theorem?

本文的理论贡献

• 政治精英害怕的不是在技术变革中失去经济收益，而是害怕失去政治权力。这篇论文与利益集团政治（interest group politics）的文献最密切相关。这些文献强调：现有的强大利益集团可能会阻止新技术的引入，以保护他们的既得经济收益（Rents）。本文反驳了这一点，毕竟如果政治精英在引入技术变革后还能保持其政治权力，为何不能用这一权力将收益重新分配给自己呢？因此，重要的是技术变革导致权力的重新分配。
• Acemoglu 和 Robinson (2000) 提出了这样一个观点：对经济发展的最大阻碍不是那些因经济变革而受经济利益影响的群体，而是那些政治权力受到威胁的群体。这篇论文通过在一个前瞻性的动态政治经济模型中引入政治替代效应，将这一观点形式化，并得出了一个新的结果，即政治竞争与政治精英阻碍创新的愿望之间的关系可能是非单调的。

命题（GPT-4o的解读）

Proposition 1: The Social Planner’s Solution

命题 1 解释了在没有政治考虑的情况下，社会规划者（Social Planner）如何选择最优的技术和制度变革。

核心内容：

• 社会规划者的目标是最大化社会总产出和福利。因此，他们会选择引入能提高社会总产出的新技术和制度。
• 由于社会规划者没有政治利益的考虑，他们的决策完全基于经济收益的最大化。对于每一个时间点，社会规划者会比较当前技术水平下的产出与引入新技术后的产出，并选择能够最大化未来福利的选项。
• 社会规划者的决策函数通常表述为：

\[ S(A) = \max \left\{ A + \beta S(\alpha A), A + \beta S(A) \right\} \]

其中，\(S(A)\) 表示社会规划者的价值函数，\(A\) 是当前的技术水平，\(\alpha\) > 1 表示技术进步的倍数，\(\beta\) 是折现因子。

启示：

• 理论上，如果没有政治上的阻碍，社会总是会选择最优的技术和制度变革，以实现经济的最大化发展。
• 实际中，政治精英的利益可能会偏离社会规划者的目标，导致他们不愿意支持这些变革。

Proposition 2: Political Elites and the Tradeoff Between Power and Rent

命题 2 描述了政治精英在面对技术和制度变革时，如何在维持政治权力和增加经济收益之间进行权衡。

核心内容：

• 政治精英在决策时需要权衡两个关键因素：一是通过技术和制度变革增加经济收益，二是变革可能带来的政治不稳定性，进而导致失去权力的风险。
• 这种权衡导致了所谓的“政治替代效应”（Political Replacement Effect）：即便变革能够增加经济产出，政治精英仍可能选择阻碍变革，以避免丧失政治权力。
• 具体的均衡条件是：

\[ \alpha \cdot P\left[\frac{1}{2} + \mu\right] \cdot P\left[\frac{\alpha}{\phi \cdot \delta}\right] \geq P\left[\frac{1}{2} + \gamma \cdot \mu - (\alpha - 1)\right] \cdot P\left[\frac{1}{\phi \cdot \delta}\right] \]

其中，\(\alpha\) 是技术提升的系数，\(\mu\) 表示政治竞争的强度，\(\gamma\) 表示引入新技术对统治者地位的影响系数，\(\phi\) 表示外部威胁的强度，\(\delta\) 是外部国家技术水平与本国技术水平的比值。

启示：

• 政治精英往往面临在短期经济收益和长期政治稳定之间的复杂选择。
• 在某些情况下，出于对权力丧失的恐惧，政治精英可能宁愿牺牲潜在的经济增长机会，也不愿冒险支持制度和技术的变革。

Proposition 3: The Impact of Political Rents and Human Capital

命题 3 探讨了政治租金和人力资本水平对政治精英是否选择阻碍变革的影响。

核心内容：

• 政治租金 \(R\) 是政治精英在现有体制下能够获得的额外经济收益。这些收益往往来自传统的经济结构（如土地租金）而非新技术或制度带来的收益。
• 人力资本 \(h\) 表示社会中工人和企业家的技能和知识水平。人力资本越高，技术进步的经济收益越大，精英支持变革的动机也就越强。
• 模型指出，当政治租金较高且人力资本水平较低时，政治精英更有可能选择阻碍变革，因为变革带来的收益相对较小，且可能威胁他们的政治地位。
• 关键的决策条件是：

\[ \text{If } \frac{R}{h} > \text{Threshold}, \text{ then no innovation.} \]

即当政治租金与人力资本的比值超过某个阈值时，政治精英将选择不支持创新。

启示：

• 高政治租金通常使得政治精英更倾向于维持现状而非支持变革。
• 提升人力资本水平可以降低阻碍变革的可能性，因为人力资本越高，技术进步的收益越大，变革对精英更具吸引力。

Proposition 4: The Impact of External Threats

命题 4 解释了外部威胁如何影响政治精英对变革的态度。

核心内容：

• 当一个国家面临来自外部的威胁（如军事侵略或经济制裁）时，政治精英可能意识到如果不进行改革，他们将无法保住权力或国家主权。
• 在这种情况下，外部威胁可能促使精英支持技术和制度变革，以增强国家的防御能力或国际竞争力。
• 关键的均衡条件是：

\[ \text{If } \phi \text{ (external threat) is high, then more likely to support innovation.} \]

这意味着，当外部威胁 \(\phi\) 较高时，政治精英更有可能支持创新和变革。

启示：

• 外部威胁可以成为推动技术和制度变革的重要动力，尤其是在国家面临生存危机的情况下。
• 这种情况下，政治精英可能选择暂时放弃部分内部利益，以应对更大的外部挑战。

历史证据和解释

英国：逐步改革与工业化的成功

• 策略：英国的工业化伴随着逐步的政治改革。尽管早期贵族对工业化持怀疑态度，但随着议会权力的增强和贵族与新兴工业阶层的妥协，英国成功地实现了工业化，同时保持了政治稳定。
• 结果：英国成为了世界上第一个工业化国家，并在全球经济中占据了主导地位。政治精英通过妥协和渐进改革，成功地平衡了经济发展与权力维持。

德国：威权主义与工业化的结合

• 策略：德国的工业化是在普鲁士国家的主导下进行的。普鲁士精英（尤其是容克贵族）通过与工业阶层的联盟（“铁与黑麦的联盟”），在推动工业化的同时，确保了自身的政治地位不被削弱。
• 结果：德国在19世纪下半叶迅速崛起为一个工业大国，虽然工业化带来了经济增长，但政治上的威权主义仍然得到保留，精英阶层得以继续控制国家。

日本：防御性现代化与中央集权的巩固

• 策略：日本的工业化和现代化是对外部威胁（如西方列强压力）的回应。通过明治维新，日本不仅推动了经济现代化，还通过强化中央集权和巩固官僚精英的权力，成功地进行了防御性现代化。
• 结果：日本迅速转型为一个现代化的工业国家，中央政府和官僚精英在工业化过程中保持了对国家的强有力控制。

俄罗斯：高政治租金下的工业化迟滞

• 策略：在克里米亚战争之前，俄罗斯的沙皇政权极力阻碍工业化，担心工业化会导致社会动荡和威胁现有的政治秩序。只有在战争失败后，俄罗斯才被迫开始现代化改革。
• 结果：尽管改革带来了工业化的进展，但俄罗斯在19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经济发展滞后，政治紧张局势也随之加剧，最终导致了后来的革命。

最后，再来详细看看哈布斯堡王朝⬇️。

哈布斯堡帝国：保守主义与经济落后

背景：哈布斯堡帝国的衰落

• “欧洲的中国”或“多瑙河上的病夫”：19世纪，哈布斯堡帝国（奥匈帝国）被称为“欧洲的中国”或“多瑙河上的病夫”，被普遍认为在工业化进程中远远落后于欧洲的其他国家。历史学家们通常认为，这种经济发展的缓慢是导致帝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及之后解体的原因之一。
• 国家的反对态度：历史学家的共识是，19世纪奥匈帝国经济增长缓慢的主要原因是国家对工业化的反对。例如，Gross (1973) 指出：“在国内和外交政策上，从1815年到1848年，Vormärz政权决心防止在欧洲任何地方发生另一场法国革命。基于这一原则，弗朗西斯一世不仅反对工业的增长（以及随之而来的无产阶级的出现），而且还普遍不愿意允许任何变革。”

政治精英对变革的抵制

• 对法国大革命的恐惧：与俄罗斯的情况类似，奥匈帝国的精英们对法国大革命的恐惧成为其反对工业化的重要因素。Freudenberger (1967) 指出：“在1790年代，对法国大革命的恐惧为政府政策增添了新的维度。政府中的高级官员，特别是年轻的皇帝弗朗西斯一世，对工业化会创造一个工业无产阶级深感忧虑，认为这些人是革命思想的传播者，因此不仅反对大规模企业，还支持保持人口以农业为主的政策。”
• 铁路和基础设施建设的阻碍：哈布斯堡皇帝与沙皇一样，反对铁路和基础设施的建设，并且没有尝试建立一个有效的教育体系。Blum (1943) 指出，传统经济制度的遗产是工业化的主要障碍，认为“传统经济制度的这些活力因素是发展的最大障碍。它们的主要支持者是……弗朗西斯皇帝。他知道生产技术的进步威胁着他如此坚定捍卫的旧秩序的生存。由于他作为所有变革提议的最终仲裁者的独特地位，他能够暂时阻挡这一潮流。因此，当蒸汽铁路建设计划摆在他面前时，他拒绝同意执行，‘以免革命可能波及国家’。”

改革的迟滞

• 铁路建设的推迟：直到弗朗西斯一世于1835年去世，第一条铁路的建设才得以启动。然而，即便在此之后，梅特涅领导下的政府仍然坚持相同的保守政策。这种停滞状态一直持续到1848年的革命，Eduard Marz 指出，“工业时代的开始是在1850年代……当旧制度不复存在时”。如同克里米亚战争之后的俄罗斯一样，国内精英的回应是农民解放和农业改革，随后经济政策转向相对积极地推动工业发展。

经济和社会结构的障碍

• 封建土地/劳动关系的高租金：与俄罗斯一样，奥匈帝国的精英们从未改革的封建土地/劳动关系中获得了大量租金。此外，作为土地所有者，他们在政治变革中容易遭到剥夺，这进一步增强了他们对工业化的抵制。
• 帝国的异质性：奥匈帝国的多民族特性也是一个重要因素。奥地利贵族认为，现代化将破坏维系帝国团结的社会纽带。
• 低人力资本：低水平的人力资本再次降低了精英推动工业化的激励，因为这增加了土地租金相对于工业活动收入的重要性。

总结

• 哈布斯堡帝国的保守主义：哈布斯堡帝国的历史展示了政治精英如何通过阻碍技术和制度变革来维护其权力，最终导致国家的经济落后。对法国大革命的恐惧和对工业化可能带来社会动荡的担忧，使得奥匈帝国的政治精英在19世纪大部分时间里都反对经济现代化。
• 模型的应用：奥匈帝国的情况与俄罗斯相似，高政治租金和对土地所有权的威胁使得精英更倾向于维护现状，而不是推动变革。此外，异质的社会结构和低人力资本水平进一步加剧了他们对现代化的抵制。

对于这一部分的论述，作者说到：

毋庸置疑，这种解释必然是推测性的，更确凿的证据需要对我们在这里发展的想法进行适当的统计检验。我们认为，这一部分的主要贡献在于，有直接的历史证据表明，作为本文中心焦点的机制对19世纪的工业化是重要的。

结论

• 政治替代效应：本文对为何在某些情况下政治精英会阻碍那些能够促进经济发展的技术和制度变革提出了一种解释，即存在政治替代效应。即使变革会增加总产出并提高精英的收入，但它们也会动摇精英的政治地位，使他们更容易被取代。因此，精英可能会出于自我保护的动机，选择阻碍变革。
• 政治竞争对阻碍变革的影响是非线性的：当政治竞争激烈或几乎不存在时，精英们倾向于接受变革，而在中等程度的政治竞争下，他们可能会选择阻碍变革。
• 外部威胁：当外部威胁强烈时，精英更有可能推动技术和制度变革，以应对这些威胁。

号外

• 这篇论文看似回答了一个人尽皆知的问题，毕竟历史上有过闭关锁国。但论文的建模和案例还是非常不错的！两位作者的语言很棒，故事讲得好。读者浏览一下会有收获；
• 这篇论文也回答了，为什么在一些国家，有效的要素市场、产权保护制度和法律体系总是建立不起来；为什么996是福报，为什么8小时工作制得不到保障；
• 这篇论文对现代化理论也有所补充。现代化理论倾向于将经济发展与政治变革之间的关系视为线性和进步性的过程，认为经济增长会自然带来民主化和政治现代化。然而，论文提出的“政治替代效应”表明，政治精英的反应可能是非线性的，尤其是在政治竞争和利益格局复杂的情况下。

原文信息

Acemoglu, Daron, and James A. Robinson. "Economic backwardness in political perspectiv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100, no. 1 (2006): 115-131. https://doi.org/10.1017/S00030554060620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