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JPS-向独裁者表忠心的逻辑与后果

这篇论文研究了在独裁体制下，精英通过奉承行为（如言辞赞美或模仿政策议题）向统治者表达忠诚的动机及其后果。通过对俄罗斯地方领导人年度演讲的分析，作者发现，政治和经济上脆弱的精英更倾向于奉承统治者，以延长其在职时间并确保政治生存。

这项研究对于个人崇拜如何发展以及独裁者如何处理忠诚与能力的权衡具有重要意义。

标题: Playing the sycophant card: The logic and consequences of professing loyalty to the autocrat

期刊: 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作者:

• Alexander Baturo：Associate Professor of Government, Dublin City University, Ireland. He works in comparative democratization, political leadership, and post-Soviet politics.
• Nikita Khokhlov：PhD candidate in Politics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t Dublin City University. He is working on comparative politics and subnational politics of authoritarian regimes. 这篇论文是其博士论文的一部分。
• Jakob Tolstrup：Associate Professor, Aarhus University. He is a specialist on authoritarian politics and post-soviet politics (with a special emphasis on Russia, Ukraine, Belarus, Moldova, and Georgia).

发布时间： 31 August 2024

引言

忠诚与能力的权衡

• 忠诚与能力的冲突：独裁者面临着一个核心问题：他们既需要有能力的精英来有效管理国家、促进经济增长和落实政策，但同时也担心这些精英会对其统治构成威胁。能力出众的官员由于其独立性和潜在的影响力，可能不那么依赖统治者，因此更容易叛变或挑战独裁者的权力。Tullock（1987）和Zakharov（2016）的研究表明，正是由于这种潜在的威胁，独裁者往往更倾向于选择忠诚的精英，而不是能力最强的官员。虽然能力对于国家运作至关重要，但忠诚更有助于巩固独裁者的统治；
• 独裁者的困境：当独裁者周围都是阿谀奉承的唯唯诺诺的人时，他们获得的关于世界的信息就会较少，他们的顾问和官员就不太可能批评并积极参与政策的制定，而当统治者不断受到赞扬时，他就会高估自己的能力和政权能力。因此，独裁官员的阿谀奉承行为会导致政策决策准备不足、考虑不周，从而带来潜在的灾难性后果。许多观察家指出，这种唯唯诺诺的综合症是俄罗斯统治者弗拉基米尔·普京决定于 2022 年 2 月入侵乌克兰的原因之一。

忠诚与能力平衡的文献探讨

• 俄罗斯的案例：在俄罗斯的研究中，市长和州长的经济表现与其政治生涯的前景无关，相反，决定其仕途的关键是能否在国家选举中展示对政权的忠诚（Reuter & Robertson, 2012）；
• 中国的情况：一些学者发现，地方领导人是根据经济表现任命的（Li＆Zhou， 2005 ），另一些学者则认为，只有忠诚候选人中的能力强者才会得到晋升（Jia et al., 2015），或者认为忠诚在更高行政级别更为重要，而在较低级别，能力的需求占主导地位（Landry, 2008）。

奉承作为一种精英策略

• 独裁体制下精英的脆弱性：独裁者的精英虽然对独裁政权的生存至关重要，但个人精英并不具备不可替代性。独裁者可以通过岗位调任与大清洗，让下属陷入不对称的权力博弈。为了在这种充满不确定性和惩罚威胁的环境中生存，精英们需要采取不同的策略来维持自己的政治生涯。根据Wintrobe（1998）的理论，奉承行为，即过度赞美和顺从独裁者，是一种非常有效的策略。特别是在权力不对称的关系中，弱势精英通过展示对统治者的无条件忠诚，试图避免遭受惩罚或被替换。这种行为不仅有助于缓解统治者的猜忌，还能帮助这些精英保住职位；
• 奉承行为的历史与实践：1925年，墨索里尼统治下的意大利，时任党委书记法里纳奇提议党员必须去墨索里尼的出生地朝圣，其他党员别无选择，只能这样做，并想出自己的奉承方式，以免被超越。同样，在1930年代的苏联，斯大林的副手之一卡冈诺维奇一有机会就向斯大林致敬，并提议在党的口号中使用“斯大林主义万岁”而不是“列宁主义”。这个词很快在其他官员的演讲中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因为他们也将阿谀奉承作为斯大林不可预测的统治期间的生存策略；
• 奉承行为与个人崇拜：当精英们在言论中提及独裁者、为其政策和行动辩护、迎合独裁者时，他们的行为总体上与一种更广泛的现象相关，即个人崇拜。Svolik (2012)指出，当独裁者建立个人统治并让其他精英处于从属地位时，几乎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对领导人的大规模崇拜。

现有研究的Gap

• 言语奉承的忽视：尽管忠诚-能力框架在威权政治研究中占据中心地位，但学者们只关注精英为独裁者服务的物质方面。然而，诸如在言语中阿谀奉承独裁者等非物质方面——这是威权主义下常见的日常做法——却被忽视了；
• 异质性的忽视：即使阿谀奉承在独裁国家普遍存在，但并非所有的精英都表现得一致，如何解释精英之间的差异？
• 言语奉承的效果：言语奉承有作用吗？这也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

本文的研究贡献

• 本文工作：论文通过对俄罗斯地方领导人（如州长）发表的近1000篇年度演讲的文本分析，探讨了奉承行为的表现形式和影响。研究发现奉承行为并非在所有精英中普遍存在。政治和经济上更脆弱的州长更容易在公开演讲中表现出明显的奉承行为（如频繁提到普京的名字或模仿普京的政策主题）。那些奉承统治者的州长在职位上留任的时间更久。
• 扩展了忠诚-能力权衡理论：论文拓展了忠诚与能力平衡理论，特别是在独裁政权下的非物质性忠诚表现（如奉承行为）。现有文献大多侧重于精英通过物质手段（如提供选票、经济支持）展示忠诚，而忽略了奉承行为这类非物质性方式。本文通过研究精英公开表达对独裁者的过度赞美，填补了这一空白，并揭示了这种行为对精英政治生涯的影响。通过文本分析，论文证明奉承行为与忠诚表达同样重要，尤其是在脆弱的精英中 。
• 提供了关于政治精英生存策略的新视角：通过分析俄罗斯地方领导人（州长）的公开演讲，论文揭示了政治和经济脆弱的精英更倾向于通过言辞奉承领导者以维护其职位。这一发现与现有研究一致，即独裁者更倾向于奖励忠诚的精英，而非仅凭能力来提升他们。论文通过实证分析展示了那些表达奉承行为的精英，实际上比那些不奉承的精英更能在职位上任职更长时间 ；
• 增进了对个人崇拜如何形成的见解：虽然有些学者将这种崇拜解释为准宗教现象，或强调领导力和心理学的解释，但广泛的共识是，这类崇拜源自于权力的个人化。本文展示了，虽然某种程度的个人主义可能是个人崇拜形成的重要条件，但真正推动个人崇拜的，是独裁者与那些特别容易受到任意惩罚和清洗的弱势精英之间的关系。当弱势群体开始相互竞相过度奉承，而统治者系统性地奖励他们时，个人崇拜就会自我强化。

研究假说

精英的区分：强者与弱者

虽然所有精英都必须小心，不要公开批评独裁者。但本文认为，某些类型的精英更有可能表现出通常被称为阿谀奉承的那种公开的忠诚信号。为了简单起见，作者将精英分为两种类型：强者和弱者。强势精英通常在经济上更加独立，拥有丰富的资源和政策控制权，具备更强的能力和教育背景，因此他们更容易胜任工作。这类精英虽然不是不可替代，但只要表现良好，他们面临的惩罚风险较低。相比之下，弱势精英往往能力较弱、教育水平较低，并且与统治者的权力关系更加不对等。他们在履行职责时更依赖独裁者提供的支持，因而更容易受到清洗或调任的威胁。

社会心理学和组织对讨好现象的研究表明，阿谀奉承行为，在高度不对称的关系中确实更为明显，特别是在非西方、精英政治较少的环境中如此。人们利用阿谀奉承来唤起对自己更积极的看法，并表明他们是低等的，只有通过扮演顺从的仆人的角色才能取得成功，从而将自己与上级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本研究的主要假说如下：

H1：当官员接近任期结束时，他们会表现出更强烈的奉承

当官员任期接近结束时，他们面临更高的政治脆弱性，因此更有可能通过奉承行为来表现忠诚。由于独裁政权中的精英容易被替换，特别是在任期接近结束时，官员们会更加依赖统治者的支持来保住职位。因此，随着离任的临近，官员更倾向于通过言辞奉承来表达对独裁者的忠诚。

H2：当官员所在的地区依赖中央政府的转移支付时，他们会表现出更强的奉承

具体来说，来自经济较差、依赖联邦政府资金支持的地区的官员更有可能表现出忠诚，因为他们的地区无法独立维持发展，必须依靠中央的财政支持。这种依赖性促使他们通过奉承行为获取统治者的信任和持续的支持。

H3：具有更强外部选项的官员不太可能奉承

阿谀奉承是有代价的，在公共场合过度阿谀奉承的行为有可能被认为对强势精英造成政治损害，不真诚的奉承通常会让追求这种行为的个人感到不愉快，并且会被观察者鄙视。更强大的精英也可能因打阿谀牌而付出巨大的政治代价。当他们不断赞扬现任者时，他们就不太有能力宣传自己作为独立的政治行为者。也许更具破坏性的是，过度使用阿谀奉承也会切断加入另一个精英联盟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个人特质也可能会影响精英们转向阿谀奉承的程度。具有商业背景或其他外部职业选项的官员，能够通过这些渠道在独裁体制外生存，因此他们不太依赖奉承统治者来维持政治生涯。相比之下，那些没有外部选项或依赖于政治系统的官员会更倾向于采取奉承策略，以保住自己的位置。

H4：奉承行为能够延长官员的在职时间

那些通过奉承表现忠诚的官员在职时间更长，或更有可能获得升迁。这一假设基于独裁者倾向于保留那些展示出忠诚的官员，尤其是在公开场合积极奉承的精英。

数据与方法

数据来源

作者选择了俄罗斯州长在2007年至2021年间向地区立法机构的年度讲话作为主要分析数据。这些讲话类似于美国州长的“州情咨文”，主要内容包括回顾过去一年的政策实施、分析当前政策问题、并为未来政策制定方向提供指引。这些讲话为研究精英们如何通过公开言辞展示忠诚提供了良好的数据基础。

作者收集了924篇州长讲话文本，涵盖2007至2021年间的多个地区。这些讲话主要通过地区政府和立法机构的网站获取，部分视频演讲被转录成文本。此外，作者还通过本地联系人从地方报纸或档案中获取了一些无法在线访问的讲话。

每年平均有62篇讲话，尤其在2010年之后，年度讲话变得更为普遍，主要由于一项法律要求州长向地方立法机构年度报告。这使得从2010年起，数据集的覆盖面显著增加，达到82%的俄罗斯联邦地区。

奉承指标

为了衡量州长在讲话中展示忠诚的倾向，作者提出了两种主要的量化指标：

• 提到普京的次数：该指标通过计算州长在演讲中提到“普京”或其头衔（如“总统”或“总理”）的频率来评估奉承行为。该方法直接量化了州长对普京的公开赞美次数，从而衡量其对统治者的忠诚表现；
• 模仿普京政策议题的程度：为了捕捉州长在言辞上的意见趋同，作者构建了一个指标，用于评估州长演讲中的议题与普京演讲中的政策议题的重叠程度。作者使用基于词嵌入的潜在语义缩放（LSS）技术来实现这一目的，这种方法能够将文本根据预定义的维度进行分类，并通过语义相似性计算出议题的相似度

这两种方法分别衡量州长在言辞上的直接奉承和间接奉承（通过模仿政策议题来表达忠诚）的程度。

⬇️下图展示a展示了从 2007 年到 2021 年直接提及普京的比例的变化。该图显示，从最初的高频率提及，到 2009 年至 2011 年普京担任总理期间，州长们提及较少。 普京于 2012 年重返克里姆林宫后，特别是在 2014 年接管克里米亚后，以直接提及普京的形式公开表达忠诚的情况再次增加，并在 2018 年连任时达到顶峰。

⬆️上图b比较了斯大林时期的情况。从1924年到1927年，当斯大林仍被视为同辈中的佼佼者时，党内代表还没有过度提及这位苏联独裁者的习惯；事实上，本文发现列宁被提及的次数比斯大林多七倍。然而，随着党内反对派的失败，到 1934 年出现了一种新的阿谀奉承的规范，平均提及斯大林的次数是 1927 年的 10 倍。大清洗之后，对斯大林的崇拜空前盛行，即 1939 年和 1952 年的高位。因此，斯大林极权主义制度下的阿谀奉承显然比普京的“信息专制”要大得多，这是可以理解的，在普京的“信息专制”中，统治者试图在选民面前显得合法和负责任。可能更喜欢并提倡一种更“温和”和现代的个人崇拜形式。从纵轴可以看出，提及斯大林的比例大约是提及普京的10倍；仅在 1924 年，提及斯大林的平均次数才低于普京 2007-2021 年的平均次数。

主要解释变量

• 到任期结束的天数：即州长演讲时距离任期结束的天数；
• 联邦转移支付的金额：这一指标用于衡量州长所在地区的经济依赖性，地区越依赖中央政府的财政支持，州长就越有可能表现出奉承行为。
• 州长的背景：具有商业背景的州长，或曾在安全机构（如KGB）任职的州长，可能拥有更多的外部职业选择，因此不太依赖奉承行为。

这一部分采取OLS回归。

奉承行为的后果分析

为了检验奉承行为是否有助于州长在职时间的延长，作者通过生存分析模型，分析了奉承行为与州长在职时间之间的关系。

结果

奉承行为的影响因素

• 政治脆弱性：通过计算州长演讲时距离任期结束的天数（即“Days to term-end”），研究结果显示，当州长任期即将结束时，他们在演讲中提及普京的次数显著增加，这表明他们更加依赖通过公开表达忠诚来寻求连任或重新任命的可能性；
• 经济脆弱性：通过使用联邦转移支付的金额作为经济脆弱性的指标，作者发现，来自较贫困、依赖中央政府财政支持的州长确实更倾向于在演讲中直接提到普京，并且他们的政策议题与普京的议题更加一致；
• 个人背景：具有商业背景的州长在演讲中表现出较少的奉承行为（无论是直接引用普京还是模仿政策议题），这验证了该假设。相比之下，那些来自安全机构背景的州长虽然具有一定的外部职业选择，但其奉承行为并没有显著减少。

⬇️下表展示了这一部分的回归结果：

奉承行为是有效的吗

作者使用了Cox比例风险模型，分析了州长在表达对普京的忠诚（通过提到普京的名字或模仿普京的政策议题）与他们在职时间之间的关系。

结果显示，仅通过频繁提到普京的名字并不能显著延长州长的在职时间。虽然政治上较弱的州长确实倾向于在他们的演讲中频繁提到普京，但仅靠这种策略并不足以显著增加他们留任的机会。然而，当州长在演讲中采用了与普京政策议题高度一致的策略时，奉承行为能够带来积极的政治结果。这意味着，州长如果通过模仿普京的政策议题表达忠诚，而不仅仅是简单提及他的名字，奉承行为确实能够帮助他们维持政治地位。

结论与讨论

• 奉承行为在现代独裁政权中的重要性：尽管在一些现代独裁政权中，强烈的个人崇拜和过度忠诚的展示并不如过去那样明显（例如，斯大林时期），但奉承行为在普京统治下的俄罗斯依然普遍存在；
• 奉承行为的异质性：不同精英群体在奉承行为上存在显著的差异。那些政治和经济上脆弱、缺乏替代职业选择的精英更倾向于采取奉承策略，以此作为政治生存的手段。而那些不太依赖统治者恩惠、拥有更多外部选择的精英，通常采取更为尊严的行为。这种异质性表明，个人崇拜的形成很可能是弱势精英为了在政治竞争中胜过对手而不断加大忠诚信号的结果；
• 个人崇拜的形成：个人崇拜的产生和强化往往是由于弱势精英通过竞相奉承来求生存。当统治者不断奖励这些行为时，个人崇拜便会自我强化。特别是在普京政权日益镇压并强调政权团结的背景下，奉承行为成为越来越多精英的生存策略；
• 后续研究方向：作者呼吁未来的研究进一步探索奉承行为的成本和收益。例如，奉承行为不仅可以帮助精英避免负面制裁，还可能带来更多的援助和特权，这些好处有助于精英在地方上控制局面，付出酬劳给地方精英和压制性代理人，并平息当地民众的不满。此外，研究还可以进一步探讨精英如何应对其他奉承同行的行为，以及奉承行为是否会以级联效应的方式扩散。

号外

• 这篇文章似乎没怎么解决反向因果的问题。比如更多的阿谀奉承可能是对普京认同的反馈和感谢；
• 文章基准回归的显著性水平都不高，而且诸多指标的结果不稳健；
• 现代奉承行为最强盛的国家，应该是朝鲜？

原文信息

Baturo, Alexander, Nikita Khokhlov, and Jakob Tolstrup. "Playing the sycophant card: The logic and consequences of professing loyalty to the autocrat." 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2024). https://doi.org/10.1111/ajps.12909